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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春日的早晨,宫中早已人声鼎沸,御花园里桃花初开,池塘水面微微荡漾,似也不知这宫中风云变幻。

    李祯安端坐龙椅,目光深沉,神情略显疲惫。

    年轻时的精力旺盛和治国理政的决心,似乎在岁月的推移下逐渐消逝,眼中所见的已不再是山河社稷,而是一众权臣环绕,时刻挑战着他手中的铁权。

    宰辅苏明谕身着深紫官袍,袖口绣着金线云纹,腰间的玉带雕刻精致,垂饰间隐隐闪光。他垂手而立,言辞恭敬,面容却隐隐透着几分机锋。

    “陛下,西北边疆连年用兵,虽敌酋拓跋赫骁勇,然与我大梁军势相比,不过乌合之众。萧怀业将军执掌十万之众,军威甚盛,连年凯旋,诚可贺也。”

    苏明谕顿了顿,微微俯身,声音低缓,“然臣斗胆直言,萧家自先祖震岳公镇守西北起,累世功勋,府第门庭若市,兵强马壮。尤其怀业将军朋党林立,其势已压过朝堂诸公,实在非我皇家之福。”

    皇帝微微皱眉,手中端起一盏茶,目光游移,似在沉思。

    苏明谕继续道:“臣观如今边疆局势虽多动荡,却并无全局之危。反观京中,若纵容武臣擅权,恐有尾大不掉之患。萧家虽是大梁肱骨,然边疆稳则削势易,倘若坐视其势愈盛,恐非国之长久之策。”

    李祯安放下茶盏,目光转向窗外,语中带笑道:“萧家立国有功,震岳公血洒沙场,怀业又屡立战功,朕岂能因忌功臣而忘其忠心?”

    苏明谕面色未改,抬眼望向皇帝,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陛下圣明,臣不敢妄议,然天道平衡,江河虽有盛时,亦需疏导。”

    皇帝没有立即回应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次日清晨,金銮殿内百官云集,朝服玉佩发出清脆之声。

    朝中有萧家亲近的盟友大臣,尚书左丞李承烈正色道:“陛下,西北军情告急,萧将军虽勇,但敌军来势汹汹,据闻已动用精锐部队,连日鏖战。臣以为,若不速调河州、兰州、岷州兵马援助,只恐失了良机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议事厅内便有一些大臣点头附和。

    苏明谕缓缓走出班列,躬身施礼,语气谦和,话中却锋芒毕露:“陛下,左丞大人未免言过其实。萧将军麾下十万精锐,久经沙场,与区区蛮族小国交战,不足为惧。何必轻动三州兵马?臣以为,此举有三不妥。”

    他微顿,继续道:“其一,三州兵马驻守要地,若轻易调动,若再有他敌窥伺,局势恐难控制。

    其二,兵马调动需时数日,若行程延误,战机已过,届时徒耗粮草,无济于事。

    其三,据探报来看,敌军战力有限,与其大动干戈,不如令萧将军固守待援,诱敌深入,再遣小股精兵迂回截击,既可保存实力,又能一举歼灭敌军。”

    兵部尚书程谦立于班列之中,冷笑一声,回道:“右相素来以文治国,莫非不知兵者乃国之大事,岂能因小利而失大局?”

    他目光转向苏明谕,语气犀利:“倘若西北前线崩溃,失的不只是三州防线,而是整个关陇。到那时,岂非贻误战机,悔之晚矣?

    至于兵马调动耗时,诚然如此,但正因如此,才需尽快部署。若按右相之策固守待援,恐怕援军未至,我军便已疲敝不堪,岂不成了坐以待毙?”

    侍中白宗儒听罢,出列反驳道:“程尚书所言颇为有理,但也言过其实。若不为缓急之事,贸然调兵,反而可能引发其他地方的动乱。

    难道朝堂上所关心的,仅仅是家族之间的姻亲关系与私利吗?还是整个国家的大计?”

    程谦正欲反驳,白宗儒不疾不徐,抬手一揖:“此事关乎国家,程尚书只着眼当前,未必是长远之计。”

    两人话锋渐锐,眼见朝堂气氛逐渐紧张,皇帝抬手,沉声说道:“好了,朕自有分寸,此事暂且押后再议。”

    百官一齐躬身,齐呼万岁,朝会便在这场未竟的争执中草草收场。

    散朝后,白宗儒与苏明谕同行。

    白宗儒低声笑道:“萧怀业虽勇,但后勤乃军中大患。西北粮草,若有些许变数,他那十万大军恐难支撑。”

    苏明谕目光深邃,微微一笑:“白兄所言极是。为国分忧,实乃我等臣子的本分。”

    苍茫大地,黄沙漫卷,天际隐隐泛着赤红,宛如血染。

    萧怀业率十万大军自潼关出征以来,沿途连战连捷,敌军主帅拓跋赫屡屡败退,险些失了根基。梁军中士气高涨,旌旗猎猎,刀枪映日,所到之处敌军无不闻风丧胆。

    然不料,战局突生变数。

    拓跋赫军中,有一谋士名唤阿史那洵,出身草原部族,自幼习得兵法奇谋,深谙用兵之道。他察觉正面交锋不敌,便劝拓跋赫暂退避其锋芒,并另辟蹊径。

    他手指地图,笑而不语,终向拓跋赫献上一计:“将军不妨放弃与萧军争锋于战场,改道于山河。取南河之地,毁渡口、断水井,使大梁军粮草不济,兵马自乱。”

    南河本是西北平原的重要水源,水道纵横交错,滋养沿途无数村落。阿史那洵派出精兵夜袭南河,占据要地后迅速命人封堵大梁大军可能利用的所有渡口,并以毒药毁掉沿途水井。

    为防大梁军队绕道攻取,他又派出千余骑兵分守高坡与水源口,将一条通往南河的小溪作为唯一供水之处,并重兵把守。

    当萧怀业率军抵近南河时,眼前景象已非昔日熟悉的河谷:清澈的河水被木石拦断,河床干涸龟裂,沿途水井更是被填埋毒死,村民逃散,空余死寂。西北烈日灼灼,黄沙滚滚,萧军水囊早已干涸,军中一片哀叹。

    萧怀业立于黑岩山高坡,银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,战袍猎猎作响。

    他俯视远方敌营,心中一片沉沉。

    副将策马而来,面露焦急:“将军,探马来报,拓跋赫已占据下南河要地,断我军水源。原本储存的几口水井,如今早已枯涸,根本不足以支撑十万大军。”

    萧怀业沉思片刻,目光坚定如铁,沉声道:“敌军仗着地利,以图扰我军心。命将士掘井取水,不可因一时困境乱了阵脚。传令军中,务必坚守,等待时机反击!”

    然而数日过去,军中井掘数十,却无一滴清水涌出。烈日灼灼,兵士们口干舌燥,衣衫尽湿。炊烟渐稀,粮草因后方运输不济而发霉变质,不少人食后腹痛不已。

    军中士气渐渐低落,甚至有小股兵卒私下议论:“我等要困死此地不成?”

    营地内隐隐有骚动之声,萧怀业亲巡营帐,见到兵士枯槁面容,心中如刀割般痛。

    他拍着一名士兵的肩膀,朗声道:“汝等皆是大梁勇士,若能守住此地,待反击之时,我定请天子重赏!休得生惧,乱了心神!”

    一番激励之言稍稍安抚了军心,但士兵心中对局势的不安并未消散。

    月光如水,洒在沉寂的军营中。大帐之内灯火通明,众将围坐沙盘之前,各个神情凝重。

    “敌军似早知我军布置,计策未施便被识破,甚至水源早已断绝。若无内奸,断不至此!”一名将领愤然拍案。

    另一人随声附和:“粮草变质,援军迟迟不至,敌军处处占尽先机,我军却节节受困。将军,此局再拖下去,只怕士卒尽皆饿死渴死!”

    萧怀业眉头紧锁,环视众将,忽地起身,语气铿锵:“诸君不必忧虑!困境虽险,但胜败未分。

    明日我亲率轻骑,直取敌粮道,以断敌粮草。大军则坚守此地,待援军到来,我军必可合围歼敌!”

    诸将闻言虽心怀忧虑,但见萧怀业决意已下,纷纷拱手领命。

    月色微明,五百轻骑悄然出营,披星戴月向敌军粮道疾驰。萧怀业身披黑色披风,骑乘枣红战马,手持长刀,目光如炬。敌军未料到萧军尚有如此锐气,顿时大乱。

    萧怀业带领骑兵连破三处营地,眼见敌军粮仓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然而,刚一踏入关隘,萧怀业心中便升起不安之感。

    四周林木间忽然传来密集的号角声,埋伏的敌军步弓手齐齐现身,万箭如雨而下。阿史那洵亲率步军,用火油泼洒于地,再以火箭引燃,烈焰顿时封住退路。

    萧怀业扬刀高呼:“尔等随我冲破包围,切勿自乱阵脚!”他纵马挥刀,身先士卒,斩敌数十人。

    萧军轻骑虽悍勇,却寡不敌众,终因被围死地而损失惨重。

    阿史那洵冷眼看着混乱的战局,抬手令重骑围上,将萧怀业的座骑拦截于火焰间。

    萧怀业战至最后,身中数箭,终被擒住。他仰天怒喝:“阿史那洵!小人行此卑劣之计,待我军卷土重来,必灭尔辈!”

    拓跋赫闻讯赶来,见萧怀业遍体鳞伤,却毫无惧意,不禁冷笑:“萧将军何必逞口舌之快?你今日落入我手,便是天命。”

    萧怀业冷笑反击:“若非以毒井断水,伏兵袭击,我军岂会落败?胜之不武,算何英雄!”

    拓跋赫闻言未怒,挥手命人将萧怀业押往敌营重地。营帐外,风沙依旧如刀,似在述说这场厮杀中的无数壮烈与悲凉。

    京师传讯,朝堂哗然。

    消息传至渭南军营时,晨钟初响。大营内整饬有序,将士操练如常。

    一骑快马破风而来,直奔中军大帐,将一封急报呈至萧允弘案前。信中寥寥数语,却如刀锋般割裂平静:“西北大军溃败,萧怀业将军下落不明。”

    萧允弘怔然片刻,随即拨开案上的沙盘,召集亲卫,半日路程急驰至镇国公府。

    踏入府门,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愁云惨淡,仆从低声啜泣,管家迎上前来,满面泪痕,颤声道:“世子,老爷率军征战,音讯全无。边疆急报传回,说是我军溃败,老爷与将士或遭敌军俘虏……”话未尽,已哽咽难言。

    萧允弘抑下心中翻涌的悲痛,沉声询问府中近况。

    祖母陆清韵虽镇定自若,语气却少有地带了几分急切:“允弘,朝中风声日紧,有人推脱援军延迟之责,更有传言暗示此战败非偶然。你速入宫请旨,查明内情!”

    他领命而出,策马疾行,风声在耳边呼啸。

    道路两旁的景物飞速掠过,他却陷入了纷乱的思绪。

    “朕不忍你涉险。”

    一年前皇帝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脑海中。去岁年末,萧怀业统领大军出战西北,萧允弘原也在随行之列。

    戎马多年,他对战阵谋划早已驾轻就熟,乃此次平乱的重要助力。然就在出征前夕,皇帝忽降圣旨,将他调至华州任折冲都尉,驻守渭南,专责京畿防务。

    萧允弘清楚,京畿安泰,民生静好,根本无须重兵驻守,这道圣旨不过是以护卫为名,行掣肘之实。

    当他被召至宫中面圣时,皇帝面带亲切之色,语气沉缓而温情:“允弘,朕始终记得你母亲去世时的情景,她若在天有灵,定不愿你总是身处刀剑无眼的险地。留你守卫京畿,既是为了你,也是为了她。”

    他不动声色地行礼领命,心中早已明白,看似殷切的关怀背后不过是森冷的算计。

    他母亲李元蓉虽为惠昭长公主,却因早逝未能给萧家留下更多政治上的筹码,而他作为镇国公府的继承人,若继续在战场崭露头角,势必让萧家再度受瞩,皇帝怎能容许?

    调任渭南,名为京畿屏障,实则是将他置于无关紧要之地,斩断父子同心的战机。

    如今西北溃败,父亲下落不明,数万将士血洒疆场,他胸中既愧且恨。若那时得以随军同行,是否能以一己之力,助父绝处逢生?

    一切都已来不及。

    他回过神时,马蹄声碎,宫门已近。纵使心中滔天风浪,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痛楚,面上已恢复冷峻与从容。

    萧允弘整理衣冠,步入朝堂,未至殿内,激烈的争辩声便已传入耳中。朝臣分列两侧,支持萧家的官员纷纷上奏,质问战事为何未能得到及时援助。

    李承烈面色铁青,怒火中烧,直指苏明谕道:“若非君之诡辩阻调兵马,萧将军岂会至此!萧家十万大军困于边疆,援军却未见踪影,难道不该问责于君?”

    苏明谕闻言,面色平静如常,眉峰微挑,语气却锋锐隐现:“此言差矣。援军是否到达,岂能仅凭一人之力决定?至于战事失利,又岂是某些人口中那般简单,随意推卸即可?”

    他一番话语平淡无波,却掷地有声。李承烈被他一时噎住,稍作调整后反唇相讥:“你这番轻描淡写,莫非心中另有打算?若当初援军迅速到位,怎会让萧家陷入如此绝境!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朝堂霎时鸦雀无声,殿中气氛凝滞如冰。白宗儒缓缓起身,声音平静而清晰,犹如一柄隐匿锋芒的利刃:“自边疆战事起,数次获胜,本应我军气吞万里。

    然敌军却能先知我军布局,暗设疑阵。而我军内部粮草迟滞,士气低落,甚至出现败事之因。战败,非敌之强,而是我军自有隐疾。

    边疆本可守稳,但萧将军未能妥善调度兵力,困于黑岩山,确有审时度势不周之嫌。”

    此话如寒风入殿,令人不寒而栗。程谦霍然起身,目光如剑,厉声道:“白宗儒!你竟敢污蔑萧将军!若非你亦一力阻挠援军,萧将军何至于此?”

    白宗儒从容淡然,似全然未被激怒,拱手缓缓道:“程尚书切莫动怒,鄙人所言,唯在探讨真相。若不加以检讨,恐难以避免重蹈覆辙。”他语气不疾不徐,却掩不住言辞中的冷意。

    殿中一片静默,唯有心头的怒火在萧允弘胸膛燃烧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沉冷如刀,眼前浮现的却是父亲的身影。萧怀业一生征战沙场,为国效命,忠心耿耿,竟因这般局势,被轻贱至此。

    在压抑的沉默中,他缓缓步出班列,俯身一拜,声音沉稳而有力:“父亲萧怀业,乃萧家三代忠烈之人,为国效命,从未有二心。今次一战,败局背后必有隐情。朝堂言辞四起,却多有不实,甚至偏颇。微臣萧允弘,必当还我父亲清白!”

    说罢,未待皇帝回应,他躬身再拜,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朝堂,步伐如铁,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之中。